2014年,由张艺谋执导,陈道明、巩俐、张慧雯主演的《归来》在中国大陆上映,次年该片获得第34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两岸华语电影。影片讲述了特殊的历史时代——“文革”下的知识分子的爱情故事,一经推出,就引发了广泛的讨论。
从剧情上看,影片中一共有两次“归来”——第一次是陆焉识因思念妻女而逃跑,希望能与她们见上一面;第二次是“文革”结束,陆焉识得以回家。但在心理层面,陆焉识并未真正意义上的归来。
第一次归来,是逃亡与错过。陆焉识“”的帽子并没有摘去,是在转运过程中逃跑。因此,陆焉识只能东躲西藏,不敢露面;在家门口徘徊良久,也因为担心给家人带来麻烦而不敢推门而入,最后留下一张纸条离开。彼时的冯婉瑜就在屋内,与他仅有一门之隔,最终却还是未能见面。而后第二天相约火车站,但受到几名干部的阻止,不过一人之隔却被拉开了,最终不过是错过。整个过程中,夫妻二人的交流便基本只有互喊名字——“焉识”“婉瑜”。没有共话巴山夜雨,也没有互诉衷情,两人不过是匆匆一瞥,便需要再次离别。陆焉识的第一次归来,使冯婉瑜的心中泛起了涟漪,却没有抚慰她的心,离别多年的愁绪、思念、苦楚并没有得到排解,甚至可能进一步加深。
第二次归来,是无法归家。经过众多折磨,陆焉识终于在“文革”结束之后得以回家。但事实上,他只是回到了这一片地方,并没有能够回家,无论是物理意义上还是心理意义上。陆焉识回来时,女儿丹丹首先领他去的是自己的员工宿舍,而不是直接带他回家。之后,陆焉识决定独自一人带着行李回家。但对于冯婉瑜而言,这个来到自己家的人不是“陆焉识”,而是“方师傅”,陆焉识以一名客人的身份来到了这个叫做“冯婉瑜家”的地方。在他尚未理解现状,表现出要留下来的行为之后,他被冯婉瑜赶出了门,这个物理意义上的“家”拒绝了他。在居委会李主任的安排下,他在冯婉瑜家附近的一个储物间住下了。一直到影片结束,他都住在这个小屋里,关注着“家”的动向,却再没能住进去。同样,在心理意义上,陆焉识也没能回归到“家庭”这一整体。在冯婉瑜心中,“陆焉识”这个角色是一直缺席的,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的是那个“读信的同志”,尽管他一直陪在冯婉瑜的身边,在她的生活中占据了很大的一部分,但却不可能成为“家庭”的一员,冯婉瑜心中的“家”没有他的位置,只有一个要在5号归来却永远未归的“陆焉识”。
在整部影片中,明写的是陆焉识的两次归来,实际上也在写陆焉识和冯婉瑜双向的等待。从冯婉瑜一方来看,从陆焉识被带走起,她就开始了等待——独自一人支撑起家庭,将女儿丹丹抚养长大,等候陆焉识的归来。在整个过程中,她其实将自己放在了最后的位置。影片中,陆焉识第一次归来,面对女儿丹丹阻止自己去见丈夫,她对女儿说:“以前什么事都考虑你,这件事得考虑你爸。”这句话便包含两重信息——其一是在此前许多年,她一直以女儿为重心,而这也与陆焉识有一定关系,她在后面解释说支持女儿跳舞是因为“她爸希望她跳”。在陆焉识缺席的这一段时间,冯婉瑜一直在等待,她将家庭上上下下打理好,希望陆焉识归来后能看到期待中的家庭。其二是收到陆焉识的消息,再不顾其他。事实上,在白天指导员已经与她谈过话,指出知情不报的后果,但她完全没有考虑己身,一心想的是与一直等待的人相见。受到现实限制,冯婉瑜基本只能被动地等待,但发现有见面的契机,她会主动去争取,义无反顾。所以影片的前期,冯婉瑜在火车站奔走、找寻,用尽全部力量想要与陆焉识相会。影片的后期则与前期稍有不同。冯婉瑜的病让她无法再如从前那般热烈,但一直以来对于陆焉识的爱却没有改变。收到陆焉识的5号回来的信,她就开始着手准备接站牌,5号那天一大早就去火车站等候。没有等到陆焉识,那么陆焉识回来的那个“5号”就没有到来,之后的每一个5号都有可能。一直到影片最后,冯婉瑜依旧会在每个去火车站等待,风雨无阻。这些等待,与影片前期不同,它没有冲突,更多的是无言,冯婉瑜就那样默默举着牌子,期待着一个不归的人。她忘记了陆焉识的模样,却没有忘记等待他,没有忘记爱他。
从陆焉识一方来看,他是在等待冯婉瑜认出他。明明自己已经归来,但冯婉瑜对他却是相见不相识。最初,他是很主动的,他采取各种方法,制造各种巧合,希望能够激发冯婉瑜的记忆。网上的对电影“相对俗套的爱情故事”的评价也大多来自于此,毕竟失忆情节在中国电影中并不新鲜,陆焉识采用的试图使冯婉瑜想起自己的方法在现在看来也有一种“既视感”。但此部分占比不多,“俗套”也不能代表它不是一个好故事,所以并无太大影响。后来,试验百般方法无果,陆焉识便只好作为“读信的同志”陪在冯婉瑜身边,他也逐渐由主动转为被动了。他也曾想过打破这一身份,却在女儿丹丹“你想那么多办法,不就是为了能接近她照顾她吗”的劝说下放弃,终究是对于妻子的爱占据了上风,至于自己的感受,也就排在了后面。与冯婉瑜相比,自己的所有东西都不重要,他可以永远住在那间小屋,他可以永远作为一名读信的同志,他也可以永远做一个只在远方写信的陆焉识。
在影片的最后,夫妻二人都老了。在雪天里,陆焉识蹬着三轮车,载着冯婉瑜来到火车站。陆焉识举着接站牌,冯婉瑜坐在车上,二人就这样静静地、无言地等待着将要在5号归来的“陆焉识”。至此,影片结束,陆焉识陪伴在冯婉瑜身边,两人双向的等待一直在持续,两人对彼此的爱也不会结束。经过多年的磨折,二人之间的爱不再热烈,而是如细水长流,平淡但长久。
在整个影片中,“门”的意象多次出现,分布于不同的场景之中,具有多样化的含义。
陆焉识第一次归来,八戒体育真人两人便是隔着房门。房门阻断了二人之间的联系,尽管心中有感应,陆焉识已经拧动了门把手,冯婉瑜也在另一侧看着,两人却都没有勇气去打开它。此时的房门,便如两人之间的隔阂。多年未见,内心有诸多思念、激动、欣喜,但可能更多的是近乡情怯的犹豫与迟疑,再加上陆焉识此刻“政治逃犯”的身份,一道不厚的房门,便阻碍了两个相爱的人的见面。
此后,冯婉瑜的房门不再上锁,因为“不能再把焉识关在外面了”。的确,陆焉识第二次归来时,房门没锁,他没有被关在房门外,却被关在冯婉瑜的心门外了。冯婉瑜回家见到他,认为是客人前来拜访,客客气气地招待他。而后,陆焉识进入冯婉瑜的卧室,他由一个记不太清的客人变成了曾对冯婉瑜造成伤害的“方师傅”,他被赶出了门。即便有居委会的调解、女儿的劝说,陆焉识也不被允许踏入房门。专门为陆焉识留的门,唯独拒绝了陆焉识的进入。之后陆焉识多次想办法唤醒冯婉瑜的记忆亦是如此,一旦他对冯婉瑜有任何过界的举动,他就会马上变成“方师傅”,然后被赶出门外。房门便象征着冯婉瑜的心门,只为在远方的“陆焉识”打开。
在陆焉识接受“读信的同志”的身份之后,他逐渐进入冯婉瑜的生活,但卧室依然算一个“禁区”。当他给睡着的冯婉瑜盖被子时,冯婉瑜醒来,近乎疯狂而崩溃地立刻将他赶了出去,紧闭卧室门,还用椅子挡住,不允许任何人进来,包括女儿丹丹。这里的门是冯婉瑜的安全门,门给她提供了保护,当她遭遇或者回想起某些不好的人或事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将外人赶出去,把自己锁在门内,与外界分隔开,这样她才能稍加心安。
对于陆焉识来说,他被冯婉瑜拒绝后便只能住在小屋,这个门便成为了他的家门。他的平常的各种生活、交际都需要经过这一扇门。同时,更为重要的是,在这扇门的门口,他能望见冯婉瑜的窗,这扇门成为了他与家的纽带。门与窗的联系,消解了空间上的距离,陆焉识的心得以向冯婉瑜靠近。
对于冯婉瑜而言,影片所展现出来的,她只去过一次陆焉识的小屋。过年的夜里,陆焉识生病没有给她念信,她带着饺子去看望他。此前,陆焉识进入她的卧室,看她睡觉,被她赶出了房门;现在,她主动踏入了陆焉识的房门,情形则恰好反过来,陆焉识在睡觉,她在一旁看着。冯婉瑜主动踏入房门,实际上代表着她真正接纳了陆焉识,这位“读信的同志”真正加入到她的生活之中并成为重要一环。
对于丹丹而言,小屋的门则是她与过去和解的门。陆焉识在她很小时便离开了,他更多地存在于冯婉瑜的话语中,小屋给了她一个与父亲交流的机会。随着她出入小屋门的次数增加,她与父亲之间的陌生与疏离逐渐消弭,也逐渐理解了父亲,也鼓起勇气向父亲承认自己此前举报他的事。同时,在陆焉识的帮助下,丹丹获得了冯婉瑜的原谅,她得以从员工宿舍搬回家中。通过多次进出小屋的门,通过一次次的交流,丹丹才真正地与自己的过去和解,也弥补自己此前犯下的错。
车站门在影片中出现了几次,出现的情形基本类似:一众旅客从站台上下来,渐渐散去,无人以后工作人员将铁门缓缓关上。类似围栏的铁门,将车站分割为两个不同的空间。一侧是归来者,一路劳累奔波终于抵达;一侧是等待者,迫切希望与所候之人相见。对于陆焉识而言,他有两次作为归来者穿过这道门。第一次是归来,满怀对于家的思念,希望迫切与家人相见;第二次是制造巧合,希望能成为冯婉瑜心中的那个未归的“陆焉识”。门是一道界限,将他的现实与期望分隔开,穿过门,八戒体育真人他所期望的也许就会到来。对于冯婉瑜而言,她在每个5号来等待陆焉识,另一侧涌动的人潮,便是冯婉瑜的希望,也许熙熙攘攘的旅客中会有一个陆焉识。人群渐渐散去,冯婉瑜的希望便渐渐减少。之后,人走空了,只剩下冯婉瑜一人等待,铁门在她的面前无可阻拦地合上,阻断了她的希望——这个5号又等不到陆焉识了。
尽管影片以陆冯二人一同守候在火车站作结,颇具温馨之感,但电影的结局并非完全意义上的大团圆结局,其深层内核是一个家庭的悲剧——冯婉瑜没有想起陆焉识,陆焉识依然没能住回家,丹丹的跳舞梦也已经破碎。虽然电影为过多地着墨,但作为一切悲剧的源头,政治这一话题是无法绕开的。
悲剧的起点,是陆焉识被打成“”。与政治这尊庞然大物相比,这个三人小家显然无力抵挡。因此,陆焉识被带走了。但显然政治的影响并不只局限在陆焉识一个人的身上,而是扩散到这个小家的每个人身上。对于冯婉瑜的影响未曾提及,但对于丹丹的影响却是有的。丹丹与另一名同学在舞蹈团竞争“吴清华”这一角色,虽然她跳得更好,但却因为轻飘飘的一句“那也没用,谁让她爸畏罪潜逃呢”被放弃。她什么都没有做,却被政治所牵连,失去了期盼已久的机会。即便她后来大义灭亲,向组织的人举报陆焉识的下落,收到承诺的情况下最终还是没能够跳“吴清华”。之后,也与跳舞梦渐行渐远,最后进入毛纺厂工作。尽管丹丹行事不妥,但她的举动也是受当时的社会氛围的影响。丹丹三岁时陆焉识便被带走,可以说,丹丹就是在“文革”下成长的,所学所听所感都带有一定的政治色彩。所以,她会直接称呼陆焉识为“阶级敌人”,会不带多少犹豫地举报陆焉识,会剪掉陆焉识的所有照片泄愤……而这些事,又给这个本就破碎的家庭造成再一次的伤害。
政治过后,陆焉识,但伤痕却是难以轻易抹除的。但无数的悲剧,都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人的过错,身处这个时代,多数人都是被裹挟着前行的,会有着诸多的身不由己。所以我们能看到,街道李主任会在陆焉识逃跑时让冯婉瑜不要隐瞒,也会在陆焉识后专门告诉丹丹去接他;丹丹举报了陆焉识,却也在后来一直心怀愧疚。关于悲剧,需要反思,但对于更多的个体而言,重建才是更为重要的。从这一角度看,陆焉识的第二次归来后的所有事,都是在尽力去弥补此前这个家庭积累的伤痕。缺席多年,原本的家已经支离破碎了——妻子患上了“失忆症”,认不出丈夫的脸;女儿对父亲没有什么感情,基本形同陌路;母女之间出现隔阂,女儿被母亲赶走。一切都等待着他去重建,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与精力去埋怨诉苦。所以,他对于举报自己的女儿没有一句怨言;很快回归组织,接受组织的帮助;对于可能是造成冯婉瑜失忆的罪魁祸首“方师傅”,也是找过一次无果后便放下了。他花了大量的时间,修复了父女、母女间的关系,也渐渐参与到冯婉瑜的生活中,将这个破碎的家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
影片内容多集中在“文革”后,而非“文革”时,它所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政治过后的普通人的生存问题,而非对那一个时代的反思与批判。如此想来,影片刻意隐去政治色彩也就可以理解了。悲剧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对于那些纯粹的受害者来说,历史需要回顾,但更重要的是前行。就算事件已经过去,但伤痕却不会自行消退,生活仍然要继续,自己应当去重建心灵与家园。
(本文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光影中的百年中国》2023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3年优秀影视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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