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有诗,犹国之有史。国虽板荡,不可无史;人虽流离,不可无诗。”(沈瑜庆《题崦楼遗稿》)1840年后中国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百年间国人、文人、八戒体育真人诗人之忧伤、苦痛、悲愤,无一不与国家困境有关。
战争前后,龚自珍、林则徐、魏源在诗中描述用人不公、八戒体育真人贪污贿赂、陈旧腐化、百姓负担沉重、社会矛盾加剧等现实问题。龚自珍一生沉居下聊,触民生凋敝之现实,见苛捐杂税之沉重。“我亦曾糜太仓粟,夜闻邪许泪滂沱”,身处朱门、食取俸禄,纵身居清廉、无心贪贿,也不自觉中成为腐败“同谋”。龚自珍既不愿意做委曲求全丧失丽质的“病梅”,就只有在宦海周旋中保持童心:“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
同治光绪两朝,清政府短暂中兴,洋务运动和戊戌变法从器物和制度层面作出改革努力。其间,陈三立、郑孝胥、陈宝琛等“以诗写忧”,由“盛则为雅颂”转为“衰则为变雅变风”,书写变乱诗句,表达时代政治剧痛深创在体的生命体验,实现对政治的深度参与。同光体诗风在甲午战争前后突变,从维护转为批判。陈宝琛写于1895年《马关条约》签订时的《感春》四首,借“落花”意象糅合典故,家国之痛,落花之时、忧患之思融合一体。同光体诗人严复、陈衍、林旭等积极参加康梁变法,林旭《值夜》一诗写在军机处值夜思虑军国大事的感受,“身锁千门心万里,清辉为照倚阑干”。变法失败,林旭就义,同光派遭沉重打击,但变革之志不灭。
辛亥革命后同光体诗学主题转向保守,怀疑、逃避与反对革命。时局纷乱,同光体命运并不“同光”。严复被拉入袁世凯称帝“筹安会”;陈宝琛和郑孝胥入宣统小朝廷充当末代帝师,后宣统傀儡满洲,郑孝胥随同前往当汉奸,陈宝琛坚持不行存名节。1916年,同光体诗人刘敬时任绵阳县知县,值护国军与北洋军激战川南,土匪乘机入城劫掠,刘敬风餐露宿,保城卫民,并写下《留别左绵》一诗:“守有何难心贵一,名虽可假胆终虚……苦我登陴三百士,风餐露宿半年余。”捍卫古典人格和诗格的最后尊严。
戊戌变法期间康有为曾上书光绪帝,描述当时中国“乞丐遍地,群盗满山……加以贿赂昏行,暴行于上,胥吏官差,蹙乱于下,乱机遍伏,即无强敌之逼,揭竿斩木,已可忧危”。乱象纷呈的社会、残酷的现实、信仰的破碎,使得政治系统的问题变得空前尖锐和复杂。制度的漏洞、体制的僵化和官员阶层的没落,则被视为一切苦难的渊薮。
从19世纪后期开始,黄遵宪、丘逢甲、梁启超、夏曾佑、谭嗣同、秋瑾等在艺术内容和形式上大胆探索,开创“诗界革命”。他们大多具有维新思想,善于“新世瑰奇异境生,更搜欧亚造新声”(康有为语),用旧的语言形式书写新的时代内容,表达政治和民生关切。如谭嗣同以山水诗书写人格抱负,以旧形式承载新思想,还使用一些西方的新名词,如《金陵听说法诗》中“纲伦惨以喀私德,法会盛于巴力门”,“喀私德”和“巴力门”分别是英语“种姓”(Caste)和“议会”(Parliament)的音译,表达对于等级制的批判和对议会制下民主政体和民众监督的向往。其就义前留下绝命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在生命最后时刻,写出了决绝信念和深刻思考。
1909年南社成立标志旧体诗歌的真正转型。旧诗走出风雅颂赋比兴的古典传统,与旧思想旧内容划清界限,开始记录变革,抒写情志,鼓吹革命,对革命的态度成为旧体诗的分水岭。
五四以后新诗逐渐成为主流。旧的文化、语言和文学,同旧的政治制度一起,以一种割裂、断裂、阵痛方式告别历史舞台。
在五四“劳工神圣”思潮影响下,新诗人挖掘民间歌谣的艺术资源,书写关怀底层农工大众的“新悯农诗”。在郭沫若的理解中,政治即罪恶,社会即腐败。他推崇无政府主义,要不顾一切“自我改造”,“趁着我们的血液还在潮, 趁着我们的心火还在烧!快把那陈腐的旧皮囊,全盘洗掉!”( 《浴海》)。
鲁迅将屈原作为自觉的人格追求,在旧体诗引用楚辞典故二十—处:“横眉岂夺蛾眉冶,不料仍违众女心。”(《报载患脑膜炎戏作》)融入对腐朽政治的愤慨,寄托为国奔走,扬善除恶,振清流而去浊水,探索新生政治制度的希望。《好东西歌》《南京民谣》《“言词争执”歌》与《公民科歌》,调侃各派之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群丑图”。《二十二元旦》中用“下民”口吻,对躲在“租界”里终日沉溺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统治者进行谴责和嘲讽。
“我爱英雄,还爱高山,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1927年国民政府统一全国并实现短暂经济复兴,中国知识分子曾抱有国家主义的希望,闻一多就是其中代表。他以菊花、红烛、苦茶作为人格象征,捍卫东方的纯白与高洁。
百年沧桑,伤心巨变。陈天华、徐锡麟、邹容、林觉民、喻培伦……无数青年才俊、人中龙凤,“抛却十万头颅血,要将乾坤力挽回”,以血肉之躯搏浪一击,挽救摇摇欲坠的山河,追寻梦寐以求的共和。然而蓝图总被现实嘲弄,从清帝退位到袁世凯复辟失败,从北伐统一到抗战胜利,实现共和梦、富强梦的机会不断错过,只在诗句中留下沉痛与忧伤。
辛亥元勋蔡济民少通经史、善诗文,首义之日率部火烧督署,立赫赫战功,其《书愤六律》之二“风云变幻感沧桑,拒虎谁知又进狼;无量头颅无量血,可怜购得假共和。同仇或被金钱魅,异日谁怜种族亡?回忆满清渐愧死,我从何处学佯狂!”脍炙人口,成为反对独裁复辟的战斗檄文。
长期任监察院长的于右任,在《中吕·山坡羊·神圣战争》中书写“兴,天定助;亡,人自取”历史定律,主张整顿吏治、有所作为,“一个蚊虫、一个苍蝇、一个老虎,只要它有害于人,监察院都要过问”。但监察院面对高层保护伞无能为力,于右任只能寄意书法,牢骚自嘲。
陈毅于戎马倥偬中书写政治理想,揭示政治清明要诀所在。新中国成立前夕《七古·手莫伸》更揭示出人的权力观和公仆意识:“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党与人民在监督,万目睽睽难逃脱。汝言惧捉手不伸,他道不伸能自觉。其实想伸不敢伸,人民咫尺手自缩。”从权力监督角度找到防止公权私用、以权谋私的有效途径。
“诗歌者,描写人生者也。诗之为道,即以描写人生为事,而人生者,非孤立生活,而在家族、国家及社会生活中之生活也。”(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人的本质是社会化,社会化必然要面临政治问题。晚清以降诗学中的政治关怀,可以从诸多方面给后人以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