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体育今天,“如何养老”,“需要多少钱才能足够自己未来体面地生活”被讨论得越来越多。无论是对于个人还是集体,这不再是一个关于未来的问题,而是现在的问题——我们终将面对一个银发的世界。
根据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2020年65岁以上人口占总人口的13.5%,2021年占到14.2%。我们进入“深度老龄化社会”的时间,比发展基金会预测的还早了一年。按这样的速度,等到2025年,老年人口将突破3亿。
长辈们常说“养儿防老”,占据96%市场份额的居家养老仍然是更大众的选择。根据国际经验,西方老人在养老院度过晚年的比例约为5%,在我国,这个比例仅为1%,离国家希望达到的、更加健康的3%还有不少距离。
你想象过自己的老年生活吗?人老了之后会发生哪些变化?住养老院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带着这些疑问,我们与“中国快乐养老第一人”刘华聊了聊,他正在河北唐山一家养老院里进行着自己的“快乐实验”。
第一次见到华哥,这个中年男人就饱含热情地教我跳舞,还时不时盯一眼我的学习进度:“这个舞其实特别简单,你肯定能学会。把小指当成麦克风举在嘴边,另一只手先向左面,1234;再向右面,1234;然后再逐次减少,123……”
这是千禧年韩国著名女歌手李贞贤发表新歌《哇!》中的编舞,华哥在网上看到很多人跳,记下来,改成了一个更适合老人的版本。“跳舞必须和观众保持对视”则是他在照顾老人中习得的,这甚至比你在跳什么更加重要。
每天早上九点,半岛体育古冶区怡然安养院老人们会三三两两来到养老院的大厅,等待着在华哥的带领下共同跳起这支舞。除此之外,《学习雷锋好榜样》《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打靶归来》《学猫叫》也是院儿里的热门单曲。
要让老人们喜欢,可不能完全照搬,还是得做些改编:比如用黄梅戏的调子咿咿呀呀唱起《学猫叫》,把《打靶归来》重新填词改成了怡然院歌,又时髦又熟悉。
共舞的视频会被拍下来,发在快手上。视频里,有些老人积极配合,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有些老人位置坐得靠后,冷静旁观眼前发生的一切。
华哥习惯了这种尴尬,更加热情地调动起后排老人的情绪,唱歌不行就再跳跳舞,跳舞累了就再唱会儿歌。终于,歌单进行到《打靶归来》,后排的大爷们也被带动起来,陷入回忆般地大声唱着。
气氛正浓,一个护工蹑手蹑脚从旁边走过,不小心发出了些响动。老人们注意力一下子跑了,齐齐看向声源,原本热火朝天的大厅突然就冷了下来。
网上冒出许多“黑粉”批评华哥,认为他在强迫老人进行活动,也有人质疑这是利用老人作秀。
开始华哥挺生气的,觉得自己的善意被歪曲,也发过几个视频回应,但后来他觉得这些人也挺没意思的,开始学着不去在意。
“老人们出来活动都是自愿的,大家只能看到他们坐在现场的样子,却没有看到有些人提前占座,等着活动开始的样子。因为我没有拍给大家看嘛。”华哥说,根据老人的不同性格,他们可以在养老院里选择自己舒服的生活方式,并没有强迫谁一定要去做什么。
在此之前,他是当地一家商场的总经理,管理着一批员工,每天为营业额发愁。现在,他是怡然养老院的院长,与护工一起照顾两百多位老人的生活起居,需要发愁的事情只增不减。
每天早上八点,他会和员工们一起开晨会,听他们汇报老人的情况。大多数员工们则是从早上三四点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在老人们六点半吃早餐之前,他们会为老人洗漱以及更换纸尿裤,接着一边等待活动开始,一边进行健康检查,活动结束后再为老人更换纸尿裤一次。
在怡然养老院里,全失能老人的比例占到60-70%,半失能老人的比例大概是20-30%,而可以生活自理的老人只占到10%左右。
失能,指的是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在吃饭、穿衣、上下床、上厕所、室内走动、洗澡6项活动中,有1-2项无法完成的老人属于“轻度失能”,3-4项无法完成的属于“中度失能”,5-6项无法完成的属于“重度失能”。全失能与半失能老人的区别在于他们对于外界帮助的需求有多大。
权威数据认为,目前中国失能、半失能的老年人数量已经超过了4000万。很多时候,对于这些老人的照顾,如果能满足基本生活所需,保持身体洁净、干爽就已经很不错了。
“老人的精神需求非常重要,却常常被大家忽视。我每一次做操和唱歌的时候都要求自己要跟每一个老人视线交流,不管他们是兴奋的,还是冷静的,这样他们才会觉得自己在这个集体中是有存在感的,是被人需要的。”
要快乐,释放天性很重要。有些老人之前没有机会唱歌跳舞,现在他们可以尽情释放自己的才华。
有些老人喜欢拍短视频,华哥还会给他们排戏,比如《芈月传》《新白娘子传奇》,子女和熟人都能从网络上看到他们的表演,这种反馈让老人们重新获得了失去已久的关注。
有越来越多的老人千里迢迢赶来怡然,只为当上“网红老头老太”。众口难调,有时候没能轮上“出镜”的老太太还会跟华哥闹别扭,觉得他“不稀罕自己”了。
“快乐养老的核心是老人能够被重视:他们不是累赘,他们可以在我的养老院里有尊严地活着。大家总觉得养老院带着一种陈腐的气息,人到了养老院就像是人生的终点,但我要让它成为老年快乐的起点。”
华哥信心满满,要把人们对养老院的刻板印象留在过去,尽管一开始,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容易。
在成为养老院长之前,华哥工作之余运行着一个义工组织,闲暇时和志愿者去贫困家庭或者养老院里帮忙。从那时起,“老人味”就一直伴随着他。
华哥这样形容那股味道:第一是屎尿,很多老人大小便失禁,如果没能及时发现,久了就会有一种像是屎尿馊了之后的气味;第二是老人身体代谢变慢,会产生一种体味,不难闻,但很容易分辨;第三是(出于安全考虑)老人洗澡的次数变少,时常弥漫着一股汗味和口腔里发出的气味。这三种气味融合在一起,就成了“老人味”。
其实要解决这个问题不难,勤洗勤换就好。但华哥去做志愿服务的养老院大多不尽如人意,那些混杂在一起的气味浓烈、让人印象深刻。
“我们一进养老院,就觉得压抑。老人们就在房间里发呆,他们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还记得有一次,我去给一位九十多的老人洗脚,他的指甲很长很长。我第一次知道指甲长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拐弯儿,弯着戳到肉里。”
作为青壮年劳力的父母生病去世,留下家中老人和孩子互相照料,而伴随着老人年龄增长,又会出现各种疾病,最后家庭养老的功能变得十分脆弱,居家养老这种最基本的养老模式再难发挥出作用。于是,养老院成为一种选择。
浓烈的气味刺激下,志愿者们心里都不是滋味儿。有志愿者问华哥,我们是不是能自己开一家养老院,照顾这些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呢?华哥心里也开始琢磨起来。
简单咨询之后,华哥打消了这个想法。作为商场经理的他收入尚可,但开一家养老院所需要的资金、场地、手续都不简单,国家对于养老院也有一套严格的开业标准。当时的他,只有一腔爱心与善意,距离开家养老院还远远不够。后来华哥才发现,善意也是最基本的东西。
2019年,华哥所在的传统商场的生意下滑,他开始思考转型。多年公益积攒起来的口碑让他很快拥有了一个机会,恰好与他“开一家养老院”的想法不谋而合:有两位投资人希望在唐山建一家养老院,他们找到了华哥。
一开始,华哥还以为是希望他能带着志愿者去养老院服务,一口答应。结果等养老院建好了,才知道对方想让他成为这家养老院的院长。惊讶、兴奋。华哥觉得自己未来的职业规划以及想做的善行义举都以一种巧妙的方式组合到了一起——为老人服务。几乎没有过多的考虑,就决定加入。
他第一次提出了“快乐养老”的概念,参考对象就是他之前经历过的那些养老院。他希望颠覆大家的认知,让每个老人在养老院里都是自在的、快乐的。
“能帮我经营好这家养老院的不是曾经做商场经理的经验,而是我在公益服务中建立的信任,让老人们在选择养老院时不会有太多疑虑。一说华哥,那肯定没问题。”
信任感,是怡然养老院的天然优势。华哥的妈妈也住在这里,更是常常出现在儿子的视频中,俨然成为了养老院的一块金字招牌。
但一开始,她不能理解儿子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商场经理不干,要跑到养老院里当院长。这种困惑伴随着对儿子近况的担忧,一直持续到养老院建成,她自己住了进来。周围老人们都夸她生了一个好儿子、孝顺、会照顾人,她才渐渐觉得“儿子这事儿办得不错”。
家庭的支持给了华哥很多信心,如果不是妻子在一开始就相信他的选择,他也无法下定决心去做这件事。华哥苦笑说,这家养老院几乎是跟着疫情一起来的,有时候一封闭就是好几个月不能回家,他舍不得这些老人,但也对家人感到愧疚。半岛体育
“大家都觉得你混拉了(混得不行),本来都叫刘总刘总的,现在你去伺候老人了,很多朋友就这么失联了。有段时间吧,我自己的落差也很大。”
随着养老院越开越久,刚开始拍短视频时的“黑粉”们也渐渐没了声音。华哥现在觉着那些也不算“黑粉”,他们只是没见过这样的养老院,才会提出质疑。
全国政协委员、人口学家也与华哥对话,希望透过一线从业者的视角重新认识银发一族。
对华哥来说,家属的认可、老人的笑容,看上去,这场快乐实验已经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3月初,华哥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新闻报道:某养老院一房间中两位老太互殴受伤。受伤老太质疑养老院没有妥善尽到管理及看护义务,要求养老院承担共同赔偿责任。
接着,他看向我,像是已经知道答案般问道:“这事儿,你觉得养老院有责任吗?”
日常工作中,华哥常常遇到这样的客户:子女将老人送到养老院,便觉得是托付了所有的赡养义务和责任。但从法律上来讲,养老院只是提供服务的一方。
另一边,因为花了钱,“顾客即是上帝”的想法出现在养老行业。某种程度上,在大众认知里养老院护工成了一份“伺候人的、不体面的工作“。
更尴尬的状况发生在女护工为老年男性清洗身体的时候,老人可能出现本能的身体反应,进而提出一些非分的要求。目前养老院的护工多为50岁左右的女性,我们常常可以见到,60岁左右的子女因为难以照顾80-90岁的父母,将他们交给40-50岁左右的护工。在这样的链条里,护工遭遇的压力可想而知,招一个护工变得越来越难了。
在开设养老院之初,华哥从未预想过这样的问题,这也不符合大众的认知——更多时候,我们看到的都是“无良护工打骂老人”的新闻。
“快乐养老”的蓝图中可以出现阴影吗?华哥不回避这样的现象,他认为护工的这份工作也应该是快乐的、有价值和有尊严的,这本身就是“快乐养老”的一部分。
“护工不是奴隶,也不是仆人。老人与护工之间是平等的。”华哥接受每一个因为压力过大而来他办公室哭泣的护工,也会建议一股脑将情绪宣泄在护工身上的老人换一家养老院或者选择居家养老。养老院与老人是一种双向的选择,他尽力维持着这种乌托邦式的快乐。
CRIC康养产业数据库报告预测,到2025年,失能老人的数量能达到9000万以上。而根据惯例,每三位老人至少需要配备一名护理人员。如果我们以当前4063万失智失能老人为基数测算,护工需求量至少在1000万人。但哪怕就以1:3的比例计算,目前这类人才缺口规模也已经达到500万人。
华哥也头疼,一个认线小时服务、又对老人们有耐心的护工几乎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少,他连发了几个月招聘也没有找到。
有时候,老人刚在养老院住了一周,子女便过来询问父母:“要觉得住得不舒服,咱就回家!”
得到想要回家的答案之后,子女们又开始发愁。面对这种情况,华哥只能悄悄把他们拉到办公室,问说是不是真的有条件接父母回去。答案往往是否定的。这种虚假的安慰反而影响了老人们对养老院生活的适应,“给我们工作添了不少麻烦”。
住在养老院永远是想居家而不得的另一种选择,另一种选择意味着另一种困境。作家解玉军曾经描述过父母的养老院生活——安全、便利、看似也十分充实。但同时,由于父母性格的差异,她感觉到父亲能轻松适应新的环境,母亲则因此产生了人际关系上的压力:
“她要求自己要有好的仪表,有好的措辞,表达好的内容,总之要体面,内心的自尊不允许她因自己老病而降低标准。”
在华哥的养老院里,也并不是所有的老人都可以享受在唱歌跳舞之中,有些老人喜欢读诗,有些喜欢写字,有些享受独处。每个人的性格不同、经历各异,华哥的“快乐养老”提供的是一种可能性——集体主义的快乐是否可以消解人的孤独,但如果要在快乐的氛围下探察每位老人的内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聊起自己感到最动容的瞬间,华哥提到一个细节。半岛体育他因为工作几天不在院里,再回去的时候,一个老人叫住他,看似平淡地说:“七天,你已经七天没来看我了。”
“她记得我诶,他们都记得。还有老人总夸我是美男子,偶尔见不到就要问,美男子今天怎么不来看我啦?”
这个百岁幼儿园园长给我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也许在这场快乐养老的尝试里,不只这些老人需要他,他同样需要这些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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